去年秋天從城市回到家鄉(xiāng),和女友站在自家院子門臺上,觀看那棵門臺下的石榴樹,看了很久。樹上還有綠的細長的葉子,金黃色帶著血紅色的石榴果。石榴果大小勻稱,沒有特別大的,也沒有特別小的,好像一起度過的成長歲月里,它們在樹上都是互相照顧,平等相處的。每一個石榴果比我兩只手攥在一起的拳頭都大。看著樹上的石榴,女友心情激動,禁不住贊嘆:“好大的石榴啊!”我也跟著附和,好像我們在城市的水果店里就沒見過這么大的石榴。我們家的房子建在村東邊的打麥場上,與村子里最近的人家,也隔著一片干涸的水塘,現(xiàn)在塘里種滿了樹,很難穿越了。可以說,我們家是游離在村外的,我們家院子里的石榴樹,自然也是游離在村外的。
村子里也有人家種石榴樹,但和村里那些石榴樹,一定是存在著距離。它在這里孤立,但獲得的營養(yǎng)充足,所以才能結出這么碩大的果實吧。我們站在樹下看石榴,母親也站在一旁,也跟著我們看樹看果。她說,前幾天,她的一個朋友來玩,從樹上摘走了一籃子石榴,挑選的都是大的,留下的都是小的。如果你們早來幾天就好了。母親話里有著自豪,也有著遺憾。這一樹石榴好像都與她有關。我們也很相信,被母親朋友摘走的,一定是更大的石榴。是這一樹石榴中更優(yōu)秀的。所以才會被選中帶走啊。對母親來說,送給朋友一籃子石榴,應該挺稀松平常的。畢竟有那么一樹的石榴,家里只剩下他們兩口,又不愛好石榴,不如干脆送人。而提著沉甸甸一籃子石榴回家的那個人,自然是滿臉滿心歡喜,想著有我母親這個朋友真不錯。
其實,在鄉(xiāng)下,風平浪靜,孤寂很深,每一聲雞鳴狗叫都聽得真真切切的,每一個棗子在樹上熟透掉下來,在地上滾動都能聽到動靜。很少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平時人們就是靠竄門,靠禮尚往來對付這種孤寂。我母親屬黑龍江人,有著東北人豪爽的性格,跟著我父親來到華北平原上生活,雖然吃了許多生活的苦頭——那是必然的,卻始終還有著那種豪爽的性格和樂觀的精神。她還養(yǎng)花。養(yǎng)了不少花。養(yǎng)了不少盆。各種各樣的。養(yǎng)那么多花,自然是自己喜歡。在我們幾個孩子小時候,她沒心情和精力養(yǎng)花。等我們都出了門,剩下他們老兩口,時間有了,空閑有了,養(yǎng)花的機會也有了。養(yǎng)花很多,母親用她的三輪車運到鄉(xiāng)里的集市上去賣。那能賣幾個錢啊。還不夠辛苦錢。但是我知道,她需要找點事做。不止拿到集市上賣,母親還把養(yǎng)的花送人。我們回到家,她就帶我們每個房間看,主要就是看她養(yǎng)的花。一進廳堂,推門進去,廳堂門兩側的角落里,都是花盆。這是天冷了,母親就把花盆都搬進屋里。每個房間的窗臺上都擺滿了花盆。這在我們小時候是完全沒有過的景象。我完全不認識那些花盆里的植物。雖然它們都精巧而美觀。
母親就一盆盆給我們介紹,這盆是什么,那盆是什么。會開什么樣的花,開的花香不香。還有一盆同樣的,送給誰誰誰了。那盆送人的更好看。除了在盆里養(yǎng)花,母親也在院子里種花。我曾養(yǎng)過一只小白狗,因為不能在城市里養(yǎng)了,只好裝進籠子快遞運回老家。那段時間,母親經(jīng)常在微信上對我說話:“你那個小白狗竟然吃花。”“它天天吃我種在院子里的花。”“它好奇怪啊,它是狗,為什么吃花啊。”“我院子里的花都快被它霍霍完了。”后來那只小狗跑丟了。據(jù)說有人看見它跑進田野去了。反正沒再回來。母親也不再提了。后來,母親又有了新的習慣,或者早就有吧,只是我那時才聽說。她說,她每天都沿著柏油路散步遛彎,每次都沿著通往田地的路,一直走到過了武家溝,一直走到劉場的地界,那已經(jīng)出去幾里地了,離村莊和我家很遠了。我說挺好的。我和母親說話越來越少。主動的問候越來越少。有時候想到了,就說幾句話。常說的也是,想吃什么就買什么,需要什么就買什么,別舍不得花錢。家里需要什么,就和我說。我這樣說,是因為父母窮了一輩子,很懂得節(jié)儉過日子。也是因為我心有愧疚。
常年在城市里,除了給家里打點錢,除了偶爾說點話,似乎真不能再做什么。每次,我會說,我挺好的,你們不用擔心我,照顧好自己。母親那邊也是說類似的話:家里都挺好的,你不用擔心,你照顧好自己。前些天和女友說:“我們找時間回家看看吧。我爸媽年紀都不小了。我想回家看看了。”這是心里話。除了我的爸媽,家里的一切,我都很想看看。就連院子里那棵石榴樹,應該也變樣了。樹上結的果不知道還有沒有剩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