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巨鹿路這間不到30平方米的老房子,傳說中“一室四廳”的賀府——所謂四廳,畫畫、見客、飲食、起居都在這里,老頭兒在這里住了有60年了。3月16日,賀府里的老頭兒永遠放下了畫筆。
老頭兒,就是連環(huán)畫大家賀友直,但朋友都愛這么稱呼他為老頭兒。因為他真是個可愛的倔老頭兒。可這段時間,老頭兒情緒有些低落。在那之前,老頭兒總是興致勃勃的,說話愛逗樂,還常常迸出幾句英文,時髦得很。“今天不要來,因為我覺得累了。我都不動了,我畫不動了。幾十年來,每天中午和晚上,一定會喝的黃酒,我也喝不下了。”這天上午,老頭兒的學生也是朋友,畫家謝春彥打電話過來,想去看看老頭兒。
今年春節(jié)過后,老頭兒就不大下樓了。老頭兒94歲了。放在以前,老頭兒每天都要例行散步,家里的面條也是老頭兒下樓去買。幾條小馬路兜一圈兒,有時逛到淮海路,路邊看到的人、見到的事,都會變個法子走進他的連環(huán)畫。
“我畫連環(huán)畫,起始只是為了吃飯。我自幼性喜畫畫,故一捧上這只碗就愛上了這口飯。從農村到城市,從寄養(yǎng)生活到獨立成家,我一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對于人情世態(tài)、社會風貌,經歷得多,體驗較深,而這正是畫連環(huán)畫的豐富資本。所以,我一投入連環(huán)畫這塊天地,允我表興,由我誠意,就深深地愛上了它。”老頭兒在《賀友直自說自畫》里這樣說自己和連環(huán)畫的故事。
老頭兒的老家在浙江寧波鎮(zhèn)海。1922年11月,老頭兒在上海出生,回浙江鎮(zhèn)海讀到小學六年級畢業(yè),從此就沒進過正規(guī)學校,除了學徒的時候去夜校學英語。前兩年,老頭兒回浙江老家辦過展覽,展覽的名字叫“談情·說愛”,展的就是老頭兒幾十年來和連環(huán)畫的談情說愛。

在中國當代美術史上,老頭兒的名字是繞不開的。1949年,依據趙樹理《福貴》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畫是老頭兒入行的第一部連環(huán)畫作品。1952年,考取上海“連環(huán)畫工作者”學習班,結業(yè)后進了新美術出版社。從打底線描風格的《新結識的伙伴》到以年畫形式呈現的《小二黑結婚》,再到被譽為中國連環(huán)畫里程碑式作品的《山鄉(xiāng)巨變》以及《李雙雙》,都是他的代表作。1963年,長達396幅的《山鄉(xiāng)巨變》在全國連環(huán)畫評獎中獲一等獎。但老頭兒自己更喜歡1977年創(chuàng)作的《朝陽溝》。“《山鄉(xiāng)巨變》是成名作,大家對它的印象很深。我自己喜歡《朝陽溝》,是因為畫的時候,我才真正懂了畫連環(huán)畫的要義。”照他的說法,“畫出情調來了。一個場景,一組人物,舉手投足都是情調——這才是連環(huán)畫的境界”。
“畫連環(huán)畫是個苦活兒,需要花很大精力去采集素材。小道具、小動物、小動作、小孩兒,賀老總結的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四小’,都是在生活中發(fā)掘出來的。他的作品始終保持著濃郁的生活氣息。”上海市文聯**施大畏回憶,自己1976年調入出版社后有幸成為賀老的同事,“我們跟他學的時候,他一直說,你們要到生活里找東西。”
“連環(huán)畫是畫故事,畫故事就要像,連環(huán)畫就是表演,在紙上做一出戲。”老頭兒自己這么說,“小連環(huán)畫,你真要把它畫好,是要費點心思的,并不是隨心所欲。先要積累大量的生活資料以及常識,通俗點就是腦殼里面有個倉庫,根據需要拿出來一組合,就畫龍點睛了。”
老頭兒說:“我是個干活兒的匠人,憑手藝功夫吃飯。我把自己比作匠人,并沒有貶低自己,回過頭去看歷史,現在有多少大畫家比得上明代的工匠?你要是收藏古代家具,就會知道明代木匠是多了不起的藝術家。”
老頭兒不把自己當人物。“很多來采訪我的人說我是連環(huán)畫的‘泰斗’。我去查《辭海》,什么是‘泰斗’。查出來說,‘泰’是泰山,‘斗’是北斗。我有那么高嗎?我就是個畫家。而且不敢說是‘專家’,只是畫連環(huán)畫的‘內行’。”
老頭兒也自信:“畫畫的人畢生要追求的,不是名利。要追求的,第一是發(fā)現,第二是區(qū)別——找到你自己,你的路。我能夸口,我現在的畫,是跟別人拉開距離的。我絕不跟著別人的路走。我也能夸口,我現在畫出來馬上就能變錢。”
可老頭兒拒絕了畫大畫“變錢”的機會,他和夫人一起,把手頭的手稿一股腦兒捐給了上海美術館。“畫畫為了什么?名利?沒錯。過生活,是很現實的事情。但為名為利,是畫出來以后的事,不是落筆之前。把這個順序搞亂了,就麻煩了。”老頭兒想得清楚得很。
“他一直固執(zhí)地拒絕商品化,也不把自己看作大師。賀老以中國的傳統(tǒng)白描為基礎,吸收明清版畫之精華,來畫現代題材,畫平頭百姓的故事和遭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他卻以‘畫小人書’而自居。”謝春彥說。
很多人又想起,2014年年底,老頭兒在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頒獎儀式上的一番幽默的獲獎感言:“我還要說thank you(謝謝),領這個獎我很難為情,因為我賴以為人民服務的陣地已經沒有了,連環(huán)畫已經被淘汰了。人民和國家沒有忘記我,而是認可我,我衷心感謝。Finish(完畢)。”
3月16日晚上,老頭兒走了。
幾天后,賀友直紀念畫展即將在中華藝術宮開展。老頭兒生前沒能看到的《賀友直全集》也在加緊編撰中。“我希望,他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傳統(tǒng)白描來表現平民內容的連環(huán)畫,能夠成為高等學校認真研究的個案。”謝春彥說。
(選摘自《光明日報》2016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