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跟他的兒子有一腿
董其昌六十大壽那一天,賓客盈門,眾人頻頻向他敬酒,他心中高興,便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陳年花雕。宴席散后,醉醺醺的董其昌便由家人扶著回到臥室。董其昌臥室中,除了一些奇珍異寶和字畫古玩,最耀眼的是南面墻上一幅畫。這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美貌婦人正面工筆畫:畫上的美貌婦人細(xì)眉杏眼,身材婀娜,給人一種脫離凡塵、飄逸如仙的感覺。這幅畫像,正是董其昌在夫人三十歲生日那天,他親筆給夫人畫的。
董其昌進(jìn)了房,揮了揮手,家人便出去了。董其昌踉蹌著走到夫人像前,抓起桌上一支狼毫,在一張宣紙上寫道:
此情無計可消愁,
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
……
董其昌擲下筆,跌跌撞撞回到床前,一頭倒在床上。醉眼朦朧間,忽然看到墻上那幅夫人畫像活了,夫人笑吟吟地走出畫,裊裊地朝他走來。
第二天一早,董其昌醒來,只見身邊躺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不由大吃一驚,脫口問道:“你是誰?”
那女人見董其昌醒來,便瞇著那雙攝人魂魄的杏眼,嬌滴滴媚態(tài)萬分地道:“昨夜風(fēng)狂雨驟,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董其昌端詳那女子,笑道:“你長得與夫人極像,但豐腴之處,卻比夫人更勝一籌!”猛然,他想起了什么,正色喝問道,“你到底是誰?怎么會進(jìn)我的臥室?這屋子豈是誰想來就來的!”
那女子見董其昌發(fā)怒,忙道:“老爺不要見怪,這是大公子安排奴家來的。”
董其昌問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和大公子相識的?”
那女子道:“奴家原是杭州將軍田翔之妾,名叫月兒。一年前,田將軍在錢塘江圍剿水賊,不料失足落水而亡。田將軍死后,奴家被大夫人趕出家門,無家可歸正欲投江隨先夫而去,恰逢大公子搭救。大公子見奴家和夫人長得像,便要奴家前來侍奉老爺!”
董其昌一聽,不由呵呵笑道:“我兒不但孝順,而且聰明,竟知道為父心中所思,今日得此佳人,真可解老夫相思之苦矣!”
其實,這個月兒并不是什么杭州將軍的小妾,而是杭州城一家妓院的妓女。一年前,董其昌的大公子董祖和到杭州辦事,辦完事便到妓院鬼混,和月兒相遇,很快就被她迷住了。為了能長久廝混,董祖和見月兒和逝去的母親有幾分相像,兩人一番商議,董祖和就出巨資將她贖了出來,帶到松江,趁董其昌六十大壽喝得酩酊大醉之際,將之獻(xiàn)給了父親。
董其昌的夫人五十歲那年就死了。夫人死后,他傷心欲絕,發(fā)誓再也不續(xù)弦。但他回到松江老家后,到他府上拜訪的盡是些奉承拍馬之人,又整日里過著大富大貴的悠閑日子,所謂飽暖思淫欲,他便漸漸地又動了凡心。
這天,董其昌受嘉興府精嚴(yán)寺住持邀請,為大殿書寫匾額“眼前佛國”。書后覺得非常滿意,心中高興,便多喝了幾杯酒。酒后看一本《素女經(jīng)》,不由欲火難息,深夜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
董其昌的心思,很快被大兒子發(fā)覺了。董其昌有三個兒子,長子祖和,次子祖常,三子祖源。董祖和發(fā)覺父親的心思后,便弄出了這么一個李代桃僵的主意來。
董其昌何許人也?說起他來,這名氣就大了,他不僅是晚明最杰出、影響最大的書畫大家,而且官至大明朝禮部尚書、太子太保,乃“華亭派”的領(lǐng)袖人物,被譽(yù)為“海內(nèi)文宗”,執(zhí)藝壇牛耳數(shù)十年。
然而此人卻品行不端,致使后人提到他的書畫時雖不免稱贊,可是提到他的為人,卻是大搖其頭。所謂文如其人,這為人與為文,在他的身上是徹底分裂了。
恩師之死成就了他的一生
董其昌,生于1555年,卒于1636年,字玄宰,號思白,又號香光居士,華亭(松江)人。董其昌出生于一個小戶人家,生活并不富裕,和所有的讀書人一樣,他以仕進(jìn)作為人生目標(biāo),卻屢屢名落孫山,一度以教書謀生。他少年時并不喜歡字畫,與字畫結(jié)緣始于一次偶然的機(jī)會。十六歲那年,董其昌參加府學(xué)考試,松江知府衷貞吉在批閱考卷時發(fā)現(xiàn),如論文才,董其昌可列為第一,但他的字實在太過丑陋,便將他降為第二,而將字寫得漂亮的董其昌的堂侄董源正拔為第一。董其昌自尊心極強(qiáng),他認(rèn)為這是他人生的奇恥大辱,從此發(fā)憤臨帖摹碑,在書法上狠下工夫。
董其昌十六歲開始練字,顯然已錯過了練習(xí)書法的最好時光,但他以此為起步,十幾年始終鍥而不舍,勤奮努力,終使書法技藝大進(jìn),山水畫也入得其門。十八年后,明萬歷十六年(1588年),三十四歲的董其昌考中進(jìn)士,被安排在翰林院供職。
當(dāng)時翰林院里有一學(xué)士,名叫田一俊。董其昌初入翰林,就跟隨田人俊。田人俊是福建大田縣人,為人正直清廉,董其昌若能長期跟著田人俊,想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沒想到不到半年,田人俊就得了重病,董其昌服侍左右,不曾離開一步。兩個月后,田人俊不治病逝。
田人俊既死,他的靈柩便要運(yùn)回家鄉(xiāng)。但京城至福建,山遠(yuǎn)水迢,而且田人俊為官清廉,身后蕭條。其時董其昌自己也沒有積蓄,便當(dāng)?shù)粢恍┲靛X的東西,又向同僚借了一筆銀子,告假護(hù)送田人俊靈柩南下,直到福建大田縣,和田人俊家人一起將田人俊安葬了。
董其昌回到京城后,就接到圣旨,要他面君。原來,董其昌借貸護(hù)師的軼事,已被廣泛傳說,萬歷皇帝認(rèn)為董其昌是個有情義的人,便讓他擔(dān)任皇長子朱常洛的老師,不久又被封為太子太保。
其間,他相繼擔(dān)任過湖廣提學(xué)副使、福建副使。這一年春,萬歷下旨任命董其昌為河南參政。董其昌高興之余,得知是吏部尚書徐遼向皇帝推薦的,便生退避之心。原來,這徐遼和兵部尚書鐘起鳳不和,這兩人都是當(dāng)朝輔臣,又都在有意識地拉攏一些人,董其昌不想卷入這些爭端,便托辭不就。辭官后,他回到老家松江,在家鄉(xiāng),他終日沉浸在筆墨之中。
董其昌堅辭三品官不就而回鄉(xiāng),可謂“清高”之至,加上他當(dāng)時的書畫確也有了一定的造詣,一些附庸風(fēng)雅的官僚豪紳和大商人紛至沓來,出高價潤筆請他題字作畫,還請他鑒賞文物。一時間,董其昌的社會地位和財富得到空前提高和增加。
董其昌有了名氣,貪財?shù)谋拘跃惋@露出來了。新城王象乾被恩準(zhǔn)建造“四世宮保”坊,為了使牌坊增色,請董其昌題字,講好潤筆費(fèi)為一千兩銀子。董其昌知道王象乾家產(chǎn)巨富,覺得這是一個敲一筆的機(jī)會,寫好四字后,故意帶走了那個“宮”字。王象乾發(fā)覺少了一個“宮”字,便追到董其昌家,要求補(bǔ)上那個“宮”字。董其昌笑道:“僅僅一個‘宮’字,就價值白銀千兩啊!”
王象乾當(dāng)然知道董其昌的用意,便只得又拿出一千兩銀子,索回了那個“宮”字。
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董其昌的兒子在這方面,更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浙北嘉興府有個商人,在蘇州府開有一家皮草行,想求董其昌一幅字,但怕花巨資得到贗品,便托人介紹認(rèn)識了董其昌長子董祖和。
董祖和道:“只要準(zhǔn)備好潤筆費(fèi)用,我?guī)闳ヒ娎蠣敱闶恰!?/p>
于是那商人準(zhǔn)備了巨款,董祖和便帶他去見董其昌。在董其昌的書房里,賓主客套一番后,董其昌當(dāng)即命董祖和鋪開宣紙,然后親筆揮毫?xí)鴮憽I倘瞬坏玫秸孥E,還親眼目睹了書寫過程,便捧了字回去,掛于中堂之上。三天后,商人因事又來到松江,只見董府門前,一人白面長須,在一群人簇?fù)硐逻M(jìn)了董府,便打聽此人是誰,旁人告訴他,這人就是董其昌,商人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白面長須的老者和前幾天為他寫字的并非一人。一打聽,董其昌半個月前到杭州訪友,今天才回來,才知道受了董祖和的騙。
不久,京城傳來消息,吏部尚書徐遼被免職,他原來所推薦的官員也被牽連而一并革職。董其昌得知消息,不由笑道:“僥幸!”便讓長子董祖和收拾行囊,準(zhǔn)備進(jìn)京。
董祖和不解地問道:“當(dāng)初拒絕了圣上的任命,這次為何知道能進(jìn)京?”
董其昌笑道:“徐遼向皇上推薦老夫,老夫不就;現(xiàn)在徐遼被免,皇上知道老夫和徐遼不是一伙,不日當(dāng)有圣旨宣老夫進(jìn)京!”
果然,沒多少時候,朝廷圣旨下,任命董其昌為禮部尚書。
色心發(fā)作逼搶民女出人命
萬歷四十三年,六十歲的董其昌從禮部尚書任上告老還鄉(xiāng),回到老家松江。
在他兒子的安排下,他跟一個叫月兒的妓女搞在了一起。老夫少妻,當(dāng)然是歡愛無時,兩人幾乎日夜不離。但董其昌畢竟年過六旬,日子一長,只覺得身體不支,那月兒有所察覺后,便道:“老爺,自古以來,大丈夫都要三妻四妾。老爺你為國操勞一生,到老年更要保重身體。奴家得知這男女陰陽之事,只要得當(dāng),采陰補(bǔ)陽,可以長生,道家稱之為雙修。老爺何不多娶幾房小妾,奴家再請幾位得道高人為老爺燒丹煉藥,使老爺延年益壽,得道成仙!”
董其昌知道,當(dāng)今大明朝,上自圣上萬歲爺,下至官宦有錢人,無不崇信道家仙術(shù),以求長生不老。于是,興致勃勃地道:“月兒言之有理,如有道家高人、長壽秘方,多多留意。這納妾之事,你就和大公子商量著辦吧!”
月兒自進(jìn)了董府,其實還和大公子董祖和勾搭在一起,一有機(jī)會,便行那茍且之事。這會奉了董其昌的“指令”,兩人更是正大光明地雙進(jìn)雙出。沒多久,他倆就一連為董其昌娶了三房小妾。一時間,松江董府連辦婚事,喜事連連,真是熱鬧異常。
從此,董府中日夜燒丹煉藥,董其昌和月兒及眾小妾更是樂此不疲。
董其昌畢竟已過了花甲之年,怎經(jīng)得起月兒和幾房小妾的日夜折騰,不到一年時間,便覺身體不行了,寫字作畫,雙手也顫抖不已。
月兒便又出主意道:“老爺,這些胭脂俗粉只能消得一時寂寞,不能有所補(bǔ)助,若要得道成仙,必須要找絕色的少女才行。”
這時的董其昌,早已迷失了心志,便道:“你和幾位公子,就幫老夫物色吧!”
得了這話,董其昌的二兒子董祖常異常興奮。他見哥哥為父親物色了月兒和幾個小妾后,深得董其昌信任,便想借這次機(jī)會,也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于是帶了手下四處亂竄。
沒幾天,管家陳弘元便興沖沖地奔進(jìn)董祖常的房間,道:“二公子,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絕色少女!”
原來,松江府城西陸家莊有個秀才,名叫陸紹芳,陸紹芳的佃戶陸渭南有個女兒,名叫綠英,年方十六。這綠英雖然出生于農(nóng)家,但自小在秀才陸紹芳家當(dāng)使女,侍候陸紹芳的老母,因聰明伶俐,時常幫陸紹芳研墨鋪紙,耳濡目染,不但會寫文章,還會畫一手仕女畫,舉手投足間更是風(fēng)姿綽約,宛若凌波仙子。
董祖常一聽,叫道:“快著人去下聘禮,就說老爺要娶她做小!”
陳弘元道:“二少爺,只是那綠英自小許配了人家……”
董祖常打斷陳弘元的話:“那男家是誰?”
陳弘元道:“那男家也是陸家莊的,叫陸云豐,雖說父母也是佃戶,但那小子喜歡讀書,聽說明年準(zhǔn)備考秀才呢!”
董祖常一聽,不由嘿嘿笑了起來:“只要咱家能出銀子,什么事辦不好?待我先去稟告老爺知道!”
董其昌聽了兒子的講述,笑道:“只要陸家答應(yīng)退婚,讓綠英嫁與老夫,那陸家小子明年的秀才包在老夫身上了!”
董祖常得命,就讓管家陳弘元請了張媒婆,帶了聘禮直奔陸渭南家。誰知綠英的老父陸渭南死活不同意。陳弘元見了便冷笑道:“我家老爺可是當(dāng)朝一品,萬歲爺也很賞識的國家棟梁。再說,我家老爺富甲一方,才華出眾,他看上了綠英姑娘,可是你陸家的福分!你可別敬酒不喝!”
張媒婆也在一邊幫腔道:“陸老爹啊,你只要答應(yīng)了董老爺這門親事,陸云豐那邊的事,由我出面去把婚退了!”說著,丟下聘禮,臨走又?jǐn)S下一句“三天后來迎親”的話,然后便揚(yáng)長而去。
陸老爹知道董其昌的德性,他便來到東家陸紹芳家里,請陸紹芳幫他。陸紹芳是個老秀才,雖飽讀詩書,卻無意仕進(jìn),對董其昌在地方上的所作所為,雖有微詞但也無可奈何,便為難道:“在華亭,沒有董其昌父子辦不成的事情。為不讓綠英姑娘落入董其昌的手中,眼下只有讓陸云豐和綠英姑娘避一避了!”
陸老爹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道:“我去找陸云豐,讓他帶了綠英連夜逃走。”
陸紹芳道:“我有個遠(yuǎn)親姓蔡,家在浙江崇德縣城橫街,也是個讀書人。我修書一封,你讓綠英姑娘去崇德投奔蔡家吧。”
望著步履蹣跚的陸老爹,陸紹芳不由嘆息道:“三十年前,海剛鋒(海瑞)曾經(jīng)預(yù)言,‘為官者斂怨軍民,民今后得反之也’!”
卻說董祖常回到府中,向董其昌說了經(jīng)過,董其昌道:“既然那陸老兒不肯答應(yīng)這樁婚事,我兒得提防陸云豐和那綠英姑娘出逃私奔!”
董祖常會意,道:“待我多帶人手,守住大路小道和各條水路船埠,只要遇見綠英,就把她帶來!”于是點(diǎn)了幾十名家丁,守住各條路口和河埠。
果然,當(dāng)天半夜,陸云豐和綠英剛剛上了一條小船,就被董祖常截住。混亂中,陸云豐被董祖常推入河中;綠英一見,便要往河中跳去,被董祖常一把揪住。管家陳弘元用一根繩子將綠英綁了,強(qiáng)搶回府。
綠英被搶入董府后,不吃不喝,成天哭泣。這天傍晚,月兒笑吟吟地端了一碗粥進(jìn)了綠英被困的房間。
綠英道:“你不用勸我,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吃董老賊的一口飯菜的!”
月兒裝出一副清純的樣子,嫣然一笑:“綠英姑娘,你難道不想出去和陸云豐團(tuán)圓?”
綠英一聽,眼淚就出來了,她哭著道:“陸云豐已經(jīng)被董祖常推入水中,我也不想活了!”
月兒道:“傻丫頭,推入水中就一定是死了啊?你先把粥吃了,今晚三更,我來帶你到后院,幫你逃出去見你的情郎豐哥哥!”
綠英一聽:“他沒死?”
月兒笑道:“沒死!”
“你沒騙我?”
月兒笑得更甜了:“傻丫頭,我和你一樣,也是被老賊搶進(jìn)董府的。只是我的情哥哥拿了董家三百兩銀子,另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就把我給忘了!”
于是,綠英吃下月兒端來的那碗粥,只等三更到來,好逃出去和陸云豐相見。
夜深人靜,綠英迷迷糊糊間,只見陸云豐進(jìn)了房間,當(dāng)下兩個人擁在了一起。
第二天天剛亮,綠英悠悠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旁邊躺著同樣一絲不掛的董其昌。
綠英知道中了董其昌和月兒的計,當(dāng)下大叫一聲:“豐郎,我來了!”一頭撞向廊柱,頓時頭破血流,一命歸西。
喪心病狂“剝褲搗陰”激眾怒
陸紹芳得知綠英被董其昌強(qiáng)搶入府,三天后又暴病死去,非常憤慨。但他知道董其昌是朝廷大員,當(dāng)?shù)毓俑材魏嗡坏茫憬?jīng)常和友人說起董其昌強(qiáng)搶民女的事。地方上的老百姓早已對董家的惡行滿腔怒火,于是有人根據(jù)董其昌唆使二兒子強(qiáng)搶民女的事實,編了一個故事,將之寫成曲本,題目叫《黑白傳》,并讓一個說書藝人名叫錢二的盲人到酒肆茶樓到處說唱。
《黑白傳》第一回的標(biāo)題為“白公子夜劫陸家莊,黑秀才大鬧龍門里”。原來董其昌號思白,他的二兒子董祖常夜劫綠英,大鬧陸家莊。而陸紹芳因長得黑,于是,編故事的就以此為開篇。那說書人錢二到處說唱這個故事,沒多久就傳到了董其昌的耳朵里,董其昌惱羞成怒,便一紙訴狀告到松江府,要求緝拿寫曲本的人。按大明歷法,誹謗朝廷官員,是要治罪的。官府便將錢二捉拿歸案。那錢二是個盲人,靠在酒肆茶樓說唱為生,一番審訊,錢二招認(rèn),只知道《黑白傳》是一個秀才捉的筆。
本來,說書人錢二被拘,董家的面子也扳回了,此案也可以結(jié)了,但董其昌卻非要找出寫曲本的人,便決定由董家自己來追查這樁案子。
董祖常對董其昌道:“必定是那陸紹芳動的筆桿!”
董其昌想了想,道:“陸紹芳沒這么蠢,他會把自己給寫進(jìn)曲本?”
最后,董家父子經(jīng)過猜測,斷定《黑白傳》的曲本是一個與董家有隙的秀才范永昶所為。于是,董祖常帶管家陳弘元把范秀才抓到董府。
范永昶被抓進(jìn)董府,強(qiáng)迫和錢二一起跪在董家大堂對質(zhì)。雖然受盡凌辱,但范永昶死活不肯承認(rèn)是自己寫的《黑白傳》曲本。為了表示不是自己所寫,他還由董祖常帶著到城隍廟向城隍菩薩起誓,為自己辯白。
明清時期,鄉(xiāng)人有什么冤屈之事,如到城隍廟菩薩面前起誓,就已是到了非常嚴(yán)重的地步。但董其昌父子仍不肯放過他。范秀才實在受不了董家的凌辱,最后一頭撞在城隍廟前的石階上,等范家將范秀才抬回家里,已經(jīng)咽了氣。
范家和董家雖然一向不和,但卻是有一層姻親關(guān)系的。原來范永昶的兒子娶的是董其昌的侄女。范永昶的老母這年已八十三歲高齡,仗著自己的輩分高,不肯咽下這口冤氣,于是,和兒媳龔氏、孫媳董氏帶著一群女仆,身穿孝服,到董府討公道。
董其昌一聽范家來鬧事,不由大怒:“真是反了!這范永昶是他自己撞石階而死,與我董家何干?”
董祖常道:“如果不給這些婦人一點(diǎn)厲害的,我董家在華亭的臉面何在!”
董其昌手捋三綹長須,陰沉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范永昶的老母一行人哭哭啼啼,剛到董家大門口,就被董祖常和陳弘元帶著一群家丁截住了。不但砸了她們的轎子,還將這群婦女拖進(jìn)大門,毒打了一頓。董祖常還嫌不解恨,對著管家陳弘元的耳朵嘀咕了幾句,陳弘元淫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指揮家丁將這群號哭的婦女拖到董府隔壁的坐化庵中,剝?nèi)ヒ卵潱霉鲹v戮陰戶,最后再將這群赤條條的婦女拖到坐化庵大門前示眾。
三天后,范永昶的兒子范仲秋,也就是董其昌的侄婿,以一紙“剝褲搗陰”的訟狀,將董其昌父子告到了松江府。
董其昌有三個兒子,長子祖和好色成性,經(jīng)常出入妓院。次子祖常為虎作倀,曾多次強(qiáng)搶民女,供父親淫樂。三子祖源的妻子徐氏是大明首鋪徐階的玄孫女,又是蘇州府申泯的外甥女。申泯也是萬歷的輔臣之一,祖源娶徐氏時,奩資極盛。萬歷三十一年,祖源在娶親前,為了擴(kuò)建宅院,強(qiáng)征周邊民宅,對于那些沒能及時遷居的民房,竟指使奴仆上房揭瓦,強(qiáng)拆民房為自己建造了二百余間豪華的樓臺亭榭。
對董家父子的暴行,一些秀才也曾以董家父子及家人“封釘民房,捉鎖男婦”的罪名向官府鳴冤告狀,但董其昌靠著自己的勢力、財力,輕易就擺平了這些事端。
這次范仲秋的一紙訴狀,松江知府便按老規(guī)矩,又給壓下了。
民抄董宦火燒巨廈泄眾憤
“剝褲搗陰”和“裸婦示眾”,都是在公開場合發(fā)生的。光天化日,眾目睽睽,而官府的庇護(hù)和不作為,終于使民憤越積越厚,特別是當(dāng)?shù)匾恍┬悴牛瑢Χ腋缸拥谋┬懈菓嵑蕖滋鞎r間,控訴董其昌的小字報貼滿了松江城的大街小巷。這些小字報詞鋒犀利,讀來令人血脈賁張:
……人心誰無公憤。凡我同類,勿作旁觀,當(dāng)念悲狐。毋嫌投鼠,奉天行討,以快人心。
問其字非顛米,畫非癡黃,文章非司馬宗門,翰墨非歐陽班輩,何得僥小人之幸,以濫名門!
其險如盧杞,富如元載,淫穢奢侈如奸惡董卓,舉動豪橫如盜跖流風(fēng),又烏得竊君子之聲以文巨惡。
無罪而殺文士,為淫而搶少女,已應(yīng)進(jìn)諸四夷,戍首而伏誅,尚須梟其三孽。
……若再容留,決非世界。公移一到,眾鼓齊鳴,期于十日之中,定舉四兇之討。
從三月初十到十二,各處大小字報貼滿大街小巷,城鄉(xiāng)婦女兒童傳唱著“若要柴米強(qiáng)(便宜),先殺董其昌”的歌謠。人們到處張貼聲討董其昌的大字報和漫畫,說他是“獸宦”、“梟孽”,那些受過董家欺凌的鄉(xiāng)民都投入到聲討董其昌的行列中,甚至連娼妓、嫖客的游船上也有這類報紙輾轉(zhuǎn)相傳。南來北往的客商,還把控訴董氏父子的帖子貼到了安徽、湖廣、川陜、山西等地。
三月十五日,恰好是松江香市,這一天,從上海、青浦和金山等地趕來的進(jìn)香者早早就到了,進(jìn)香的百姓擁擠在街道兩旁,并把董府團(tuán)團(tuán)圍住,不下百萬之眾,罵聲如沸,堵塞了道路,眼看騷亂一觸即發(fā)。這時,松江知府黃芝才感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便下令拘捕了陳弘元,當(dāng)眾杖責(zé)二十五大板。但百姓仍然不散,要求查辦董氏父子。
董其昌坐在豪華的大廳里,長子董祖和走到他身邊,道:“松江知府黃芝才攜知縣吳浩海和秀才陸紹芳求見!”
董其昌一見知府黃芝才,便惱怒道:“我的人你拘也拘了,打也打了,這些奸民為何還不散去?”
黃知府道:“老東翁,這些人之意并不在董府一個小小的管家。”
董其昌道:“他們想怎么樣?”
知府道:“老東翁是不是出面,向大家賠個不是……”
這時,一旁的董祖和罵道:“放屁!我家老爺是什么身份,向這些鬧事的奸民賠不是?”
黃知府道:“少爺息怒,你想大街小巷,人不下百萬,一旦鬧出事來……”
董祖和道:“小小泥鰍,怎么掀得起大浪?再說,你是當(dāng)?shù)亻L官,負(fù)責(zé)地方治安,如今奸民造反,你有責(zé)任鎮(zhèn)壓!”
黃芝才無奈地?fù)u了頭,只好和吳浩海、陸紹芳退出董府。路上,吳浩海嘆息道:“董大人父子的民怨結(jié)大了,這次恐怕要出大事了!”
陸紹芳道:“董大人有權(quán)有勢有人追捧,做些出格的事也可理解,但想不到一個有如此造詣的書畫大家竟會沉淪成這樣!”
黃芝才嘴上不做聲,心里也在暗暗嘆息:難道說大明朝真的要走向衰亡了?
這時,如果董其昌父子能出來認(rèn)個錯、賠個罪,事情也許會有轉(zhuǎn)機(jī),但董其昌在鄉(xiāng)里是橫行慣了的,他并沒有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為了守護(hù)董府,他還讓董祖常到打行里雇了一些打手來守護(hù)。所謂“打行”,是當(dāng)時的一個行業(yè),由一些地痞無賴組成,專門受雇于一些有錢人家,為他們大打出手,董其昌請來這些人為董家守門,當(dāng)然更激起了眾怒,雙方一接觸,幾個打手就被潮水般的人群給淹沒了。
董其昌無計可施,便讓眾家丁從圍墻內(nèi)向外潑糞水和拋磚瓦,想以此來驅(qū)散圍宅的人。沒想到不但沒能驅(qū)散憤怒的人群,反而點(diǎn)燃了怒火,有人攀上董家屋頂,向董宅投磚瓦反擊。就這樣相持了一夜,第二天,周邊府縣又有許多人相繼趕到,先拔去董府大門前的旗竿,又拆毀董府管家陳弘元坐落在河對岸的房子。這時,董其昌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想派人出去向官府求救,但董府已被圍得水泄不通。董其昌只得讓三個兒子率家丁守護(hù)。到傍晚酉時,有兩個少年攀上屋頂,用兩卷油蘆席點(diǎn)火,先點(diǎn)燃門面房。當(dāng)時西北風(fēng)不大,火勢也不大,等燒到廳堂時,風(fēng)逐漸大起來,火也旺了起來。有些憤怒的百姓沖入董府,把一些桌椅之類的拋入火中以助火勢。
于是,一夜之間,董家數(shù)百間畫棟雕梁、朱欄曲檻的園亭臺榭和密室幽房,盡付之一焰。大火徹夜不絕。還把他的三兒子董祖源,強(qiáng)拆民房后蓋了不到半年的美輪美奐的新居,也一同燒了個干凈。
大火燒起,董家奴仆等人早已一哄而散。董其昌想不到這些百姓竟敢真的放火燒宅,急得在大廳上大叫:“這些奸民,真的放火了!我的字畫,我的珍寶……”
董祖和和董祖常見大火越燒越近,只得拖著董其昌,從后門倉皇出逃。好在泊在船埠上的一條大船沒有被大家注意。董氏父子逃上大船,幾個家丁揮起長篙,急急撐了開去。
大火燒起時,地方官多次欲點(diǎn)兵救火,但又怕更加激怒老百姓,引起其他變故,最終還是不敢出去。
這場大火,共燒毀董其昌房屋二百余間,燒毀其三子董祖源宅院二百余間。
幾天后,董其昌建造的精致華麗的別墅白龍?zhí)稌鴪@樓,也被焚毀。匾額“抱珠閣”為董其昌手筆,被沉于河中,眾人都叫:“董其昌直沉水底矣!”
坐化庵正殿上,有一橫書“大雄寶殿”匾額,落款為“董其昌書”。眾人涌到庵前,用磚瓦擲擊。寺僧一看不妙,慌忙爬上摘下。眾人邊持刀鏟削匾額,邊大聲痛罵:“碎殺董其昌!”
大火熄滅后,董家已成一片廢墟,惟獨(dú)一面朝南的粉墻沒倒。陸紹芳想不到原來宮殿般豪華的董府,一夜之間便成了一片廢墟,見墻上寫著一些辱罵董氏父子的文字,唏噓間,便忍不住題了一首詩在上面:
福無胎兮禍有期,誰人識得此中機(jī)。
酒酣吳地花顏謝,夢斷鴛鴦草色迷。
敵國富來猶未足,全家破后不知非。
東風(fēng)惟有門前柳,依舊雙雙燕子飛。
尾聲
董其昌父子從后門逃走后,從此飄泊于水上。在蘇州、鎮(zhèn)江和湖州一帶,靠當(dāng)?shù)毓傺镁葷?jì)維持,過了半年多時間的船上流浪生活,直到此事平息,才惶惶然回到松江。
遭此一劫,董其昌家產(chǎn)蕩然無存,而且聲名狼藉,他卻沒有反省悔過之意。流浪期間,他和三個兒子到處活動拜訪官員,要求處罰鬧事的讀書人。
董其昌認(rèn)為:“殺一百個老百姓,不如殺十個秀才。因為這次騷亂是秀才唆使,而不是民眾自發(fā)的!”
董其昌心里最清楚不過,董家在這次騷亂中失去的,不僅僅是家產(chǎn),最重要的是名聲!所以只要把這次騷亂定性為“士抄”,而不是“民抄”,就可以挽回自己的名聲。
經(jīng)過董其昌上下活動,萬歷皇帝下旨:由蘇州、常州和鎮(zhèn)江三府會審這場震驚全國的“抄董宦”案。經(jīng)過幾個月的“會審”,發(fā)現(xiàn)參與者竟達(dá)百萬人以上!所謂法不責(zé)眾,三府最終只好采用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事件起因為董氏父子,但歸咎于“奴輩不法”,家產(chǎn)被毀只能自認(rèn);“喜亂奸民,趁機(jī)燒搶”,捉幾個為首的嚴(yán)懲;參與鬧事的幾個秀才,或革去功名或受杖懲。
案件了結(jié)后,三府在上奏萬歷的奏章中,有這么幾句話:“斂怨軍民,已非一日,欲食肉寢皮,亦非一人,至剝褲毒淫一事,上干天怒,惡極于無可加矣。”萬歷看后,默然良久,將奏章放在一邊,最后此事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