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話。我拖著兒子就跑,這肯定是撞邪了。王木匠師傅說,小娃子陽火小,容易看到那東西。猴伯點點頭,看著白老頭子。這時年紀最長的白老頭子開腔了,夜晚看到鬼火就倒霉了。
黑猛子聽了諸位的白話,已經縮成了一團,感覺到背后有一陣陰風,涼絲絲地透進心窩。但是他喜歡聽這些。昏淡的燈光在大家的臉上跳閃,大家都在繃著一張臉,就像木偶的臉色。黑猛子弄不清楚哪些人講的是虛構的,哪些是真實的。尤其是他們親自經歷的事,有實實在在的地點和時間。得勝不知什么時候也湊進了聊天的人群。得勝說,我也看見過鬼火。我也在墻上看到過鬼影子,那只是燈盞的影子。
猴伯罵他,你知道什么是鬼火?亂講三千!白老頭子問得勝,你什么時候看到鬼影子的?得勝說,也是上個月月底,我在堂屋里看到了我奶奶的影子,一眨眼我就看到奶奶的影子在墻上晃,當時猴伯也在,我指給他。猴伯的臉當時也白了。
黑猛子聽到這段話有些吃驚,他感覺到得勝所說的和猴伯所說,似乎是兩件事。他點著頭琢磨。猴伯低聲咳著嗽,嗯嗯地清了嗓子,踹了得勝一腳說:小娃子,懂個卵。回家吃你的奶去。得勝瘸著腿跳開,躲了猴伯的那一腳嘻嘻地罵:大猴子,吱吱叫,小猴子,叫吱吱,后腳長,前腳短,見人就會吱吱吱。眾人都笑了,猴伯揚了揚巴掌,將得勝唬走了。白老頭子接著說:夜晚看見鬼火,那是鬼打燈籠出來散步。在半路上,遇到陌生人喊你,你千萬別應聲。說不定那就是鬼,你一應聲,魂就被鬼勾走了。草橋有個殺豬佬,夜晚吃多了酒回家,經過一片荒地,半路上遇見了一個人叫他殺豬佬。殺豬佬看不清前面那人,只是黑乎乎的一團影子,在黑暗中恍惚不定,聽聲音應該是個男的,聲音似乎在哪里聽過,殺豬佬醉熏熏的一時想不起。殺豬佬問誰呀?前面那人不答,又喊了一聲殺豬佬。殺豬佬打了一個飽嗝應了一聲,哎。這不打緊,第二天有人就發現他像頭死豬躺在路上昏迷不醒。村里人說,這人魂丟了。家人請了水師給他召魂,喚了三天才弄醒他。水師說,喊他的是同村的另一個殺豬佬,早些年病死了,在那晚遇上了這個殺豬佬,要勾他的魂。
大家噓唏一番,又聊到了水鬼和吊死鬼。夜漸漸深了,月亮還裹在云層里,四下的蛙聲也漸漸稀了,只是咕,咕,并不鼓噪,倒像是敲更的梆子聲。大家搖著蒲扇陸續散了,各自回家休息。黑猛子不愿走,因為他的家在鎮子最西端,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一片墳地。那墳地有五六個窿起的墳冢,每年清明或鬼節時,有人在墓碑上化冥紙。黑猛子平時并不怕這些,白天還常和伙伴在墳墓上玩耍,跑上跑下的,將墳冢上的草都磨光了。但是這個晚上,聽了這么多鬼白話,心里有些戰戰兢兢。他揣著一顆不安的心,大著膽往回走。經過馮小民的鋪子,鋪子已經打烊了。門一扇扇關上了,門縫里并沒燈光漏出來。天上有幾顆星子,黑猛子數了數,共有十八顆。他邁著小腿,一路小跑,不小心踢著馬路上的石子,石子射得遠遠的。路邊的苦楝子張牙舞爪似地伸出彎曲的樹椏,風吹過,樹葉在暗淡的月光下搖晃。樹上似乎有一個影子在偷窺他。他匆匆地闖過去,前面不遠處,在左手邊就是那片墳地。黑猛子想起明天就是七月半,他懊悔自己今晚不該出門。今晚停了電,各家各戶都沒有點燈,整個小鎮像芝麻糊一樣,混混沌沌,糊黑一片,自家的屋子里,從窗欞的破油紙縫間,透著一點光,那是煤油燈。黑猛子縮著脖子,縮著目光,瞄了墳地一眼,有幾個墳立著碑,石碑拖出長方形的黑影遮著后面的墳墓。忽然在墳地間有一朵小小的藍光,藍熒熒的,跳了一下。黑猛子心里一跳,微閉著眼暗地里說,不好了,那不就是鬼火嗎?忽然一聲凄厲的“喵”,劃過黑暗,像極了小孩子的哭聲,在墳地間嘶哭。黑猛子嚇得哇地叫了一聲,向家的方向狂奔,奔到屋門口時,才明白那是一只貓。他驚魂甫定向后望了望,后面只是一片黑暗,遠處的墳堆那束鬼火也消失了,應該是眼花吧,應該是聽鬼白話聽多了造成的。這時,他卻聽到了屋里傳來的嚎啕哭聲。他的母親上吊死了。
黑猛子跨進門檻,他的母親硬硬地躺在門板上,他的父親黑著臉,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黑猛子的弟弟放聲地哭著,他的奶奶也在抽噎不停,撲在他母親身上喊:做孽啊。黑猛子呆如木雞地望著地上的一截繩子,渾身透著涼。那繩子是從籮筐上拆下來的,用麻布織的粗繩。母親在一個橫梁上環了一個繩結,剛剛結束了生命。至于母親為何自尋短見,黑猛子一直也沒有弄明白,直到十七歲出門遠行,他問過別人,也是諱莫如深。有人說他母親與父親脾氣合不來。黑猛子并沒問過他的父親。他奶奶說,他們兩人的八字不好。
但也有另一種說法。在曬谷鎮的夜晚,在猴伯家的門口,即將立秋的時候,秋老虎一時橫行,晚稻還在田野里低墜著一串串稻穗,鎮上還盤桓著一股酷熱。大家聚在一起,又講起了白話。檐鼠佬從屋檐上的瓦片里飛出來,在夜空上蹁躚起舞。有那么兩三點螢火蟲,在槐樹下飛著,帶著晶瑩的光,一閃一閃地從小學后面的田野上飛過來。得勝在小學門口捉著它們。一雙小手像捕蒼蠅一樣,合攏,罩了一只螢火蟲。得勝捏著這只蟲,軟軟的,肚子還在閃。得勝用空的藥瓶子裝著,扣上蓋子,得勝高興地舉起瓶子,隔著棕黃色的玻璃,蟲子依然發出藍光,金燦燦的玻璃光和藍瑩瑩的螢火,在瓶子里中和出一種更詭異的色彩。另兩只飛進了學校,學校里空曠,四下無人,學校左側有一個小修理廠,里面住著一戶人家,外面有一臺砂輪研磨機,下面沉淀了一層鐵屑。一只螢火蟲飛進了那里面,一明一暗,在空中繞來繞去。得勝不敢進去了。聽說以前那里是一間廟。現在還殘存著紅漆雕梁。得勝拐著小腿,追另一只螢火蟲,它卻飛往了學校后面的小池塘邊,照著水面也有一只螢火蟲,虛虛實實的兩只蟲在鏡子里外似乎有所感應,沿著水面緩緩地滑翔。得勝望著池塘,看到了遠處的田基上也有一塊亮光。是誰在田基上打著電燈,轉來轉去。那塊光停下來,又走了一會兒,再停下來,又往回走。莫非是撞上鬼打墻了。得勝吃驚地望著那朵圓圓的亮光。田基上還殘留著幾圈白石灰,七月半的夜晚,家家都在石灰圈里燒紙錢,那種黃麻紙耐得燒,化錢的火燒得久,一路上都跳著這種火焰,最后化作一陣灰煙。現在紙錢灰已經跑光了,但那石灰圈還在。得勝不敢久呆,往回跑了。馮小民掇了一張條凳,坐在猴伯家的門口說,黑猛子那晚在墳地上,看到了鬼火,也就是七月半的前一天,他來街上耍,聽大家講完白話后就回家,在路上看到了一堆鬼火,慘藍慘藍的,接著黑猛子的娘就上吊了。白老頭子點點頭,捋著他頦下稀稀拉拉的幾根軟胡子說,嗯,看到了鬼火就倒霉。聽說,黑猛子在路過那墳地時,聽到了一個短命鬼的哭聲呢。
二十多年了,我懷念曬谷鎮的夜晚。
夜晚的語言是我懷念的小鎮最隱秘的密碼。黑猛子是誰呢?還有猴伯、馮得勝,我沒有虛構他們,他們都是我的一部分,他們代替我坐在小板凳上度過了一夜又一夜,他們在虛實交織的講述中締造了鄉村的夜晚,他們教了我最初始的敘述藝術,現在該由我反過來敘述他們。后來,我也離開曬谷鎮,輾轉他鄉,有一年在南方的工業區里碰見了得勝,得勝的腿不知何時重新接過一次,現在不仔細看,你就看不出來這條腿的毛病。得勝喜歡杰克遜,尤其喜歡杰克遜的太空舞步,不知道他私下里有無邁開他的雙腿,跳起那個令萬人尖叫的舞步。
偶遇之后,我們又各奔東西。在深圳,有一天夜晚,我路過一排低矮的停了電的出租屋,看到一盞油燈,忽然想起了故鄉之夜,想到了故鄉的油燈。曬谷鎮的油燈是棉芯做的,瓶口用圓形鐵皮遮蓋著,一只鐵管插入棕黃色的藥瓶子里,下面浸著煤油,這是油燈的消化道,棉芯滋滋地吸著營養,在頭頂開出一朵澄黃而搖曳的火焰。火焰之上有一縷連綿不絕的黑煙,伴隨著燈火不安分地跳動,無聲無息地溶入黑夜。這也告訴了我,夜的顏色為什么那么厚、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