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初的恐慌期
我小妹妹阿鳳夫婦的大學同班好友明剛君,得悉我從杭州來到包頭,特地駕著剛買的天籟車從遠在300里外呼和浩特趕來,邀集他們在醫學院當書記的同學達來夫婦一起游覽沙漠生態科技園,為我接風洗塵。
生態科技園是鄂爾多斯新近開發的一個集沙漠治理和旅游休閑的景點。大家正游得高興,我口袋里手機響了,是女友小樓從杭州打來的電話,說是汪泉住院了,要我火速返杭。
接風宴席明剛安排在黃河邊上野魚大酒店。為了不影響大家情緒,我暫時沒說女兒住院的事。窗外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瀉千里。屋內酒逢知己,豪興飛逸,話語多得如同黃河水滔滔不絕,氣氛極為歡洽。明剛不停地往我小碟里布菜。我嘴里咀嚼著塞外美食,卻全然不知滋味,心里一直嘀咕著女兒的病:盡管電話上未說確診,但可以確定決不是一般的病。否則小樓明知我長途跋涉坐了兩天兩夜火車躲到塞外來寫東西,書稿還沒打開就十萬火急地來催我回去?!
宴席結束告別時,我講了汪泉住院,決定立即回去。明剛極為惋惜地說:
“唉,這叫甚事,給大哥接風洗塵洗成了告別餞行!”
這天是2007年7月12日。
我是第二天傍晚回到杭州的。一下飛機,熱浪撲面,氣溫似火,與包頭真是涼熱不同兩重天。但更灼人的是汪泉的病。小樓見我急著要上醫院,說現在醫生們早下班了,找不到了解情況的人。再說,起早探黑趕了一整天路,自己又有高血壓,還是先歇歇,明天一早上醫院,還能見到周主任,好當面聽聽她的意見。
“那么到目前為止,”我問小樓:“汪泉究竟確診是什么???”
“聽周主任說,初步確診是MDS,也就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p>
憂心忡忡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上省中醫院。小樓擔心我出什么意外,要陪我同去。我說用不著,你要上班,還要上菜場買菜,中午還要給汪泉送飯。這幾天,多虧了有你們輪流照看汪泉,天氣又熱,已經夠辛苦的了。
小樓囑咐過我幾句,也就不再堅持了。
省中醫院血液科病房在住院部大樓十二層,條件不錯,走廊寬得能開小車。但由于這里的住院病人大多是危及生命的重大病患者,走廊上遇到的家屬個個愁云滿面,心情沉重,從身邊走過悄沒聲息,仿佛幽靈一般,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感。
見到汪泉第一印象是病得比我預想的嚴重。她斜靠在床上,右側脖頸下方已經切開,在體內留置固定的靜脈導管。一根從未見過的棕色膠皮管(后來知道是用來輸注毒性較大又需避光的化療藥物伊達比星和阿糖胞苷),一頭固定在靜脈導管,另一頭連接在頭頂輸液架上一只藥袋,正在慢慢地藥液輸注進她體內。她左手腕上還插著一根白色的普通膠皮管,通過放在床邊凳上的推針器,正在往體內輸注另一種藥液,完全是一副我先前見過的搶救重癥病人的架勢。
不過汪泉情緒還好,見到我便咧開大嘴,開心地笑得像朵花。
“哈,老爸,你是不是又有點自作多情了?!”她仍像平時在家那樣,跟父母說話總是帶著一點調侃和揶揄。“你沒必要這么急著趕回來!”
“汪泉,你怎么能這樣對你爸爸說話!”左邊床上那位上了年紀的女病人立即制止了她。上次我陪汪泉看周郁鴻主任專家門診時見過她,后來知道她姓王,也在浙江大學工作,頗有長者風范,汪泉一直稱呼王老師。王老師家很不幸,自己患急淋白血病多年,丈夫也是個癌癥患者,住在別的醫院,老倆口只好自己各自照料自己,很是不易??上В覀冝D院去北京后不久,聽說她就不幸西去。
“唉,都怪從小沒教育好,在家里沒大沒小慣了!”我忙向王老師解釋。
“周主任不是說了,如果情況順利,再過一個禮拜,我就可以出院了。”汪泉依然振振有詞地說?!澳懵飞线€好吧,沒出什么事吧?”
“還好!你小姑姑提出要陪我一起來杭州,用得著這樣嗎?她正在上課嘛!再說,我還不至于脆弱到這種地步!”
沒想汪泉笑得更歡勢了。
我說:“你看上去情緒不錯嘛!那么最后確診是什么病呢?”
“初步診斷是MDS。住進來后又抽過一次骨髓,還有一些別的化驗什么的,反正我也說不清。”她空著的那只手在空中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澳氵€是自己去問周主任好了,她正找你呢!”
“從打汪泉進來后,咱們房間的氣氛比前活躍多了?!庇疫叴采系哪贻p女病人也幫腔說。她姓耿,在一家公司工作,身上收拾得很干凈,臉上還化了妝,根本看不出像個住院病人。汪泉后來告訴我,其實她每天都很難受,血小板一直上不來,但仍像上班時一樣,每天最早起床,躲在洗手間里精心化妝,對生活的熱情絲毫未受影響。
看來,汪泉跟同室病友相處得不錯。
“爸,你別在這里啰嗦了,快去找周主任吧,她昨天開始就一直在找你!”汪泉催促說。她從小就一根筋扳牢,想到某件要做的事,很難讓她中途改變主意。
我就這樣從女兒病房被“趕”了出來,在示教室找到周主任。此前,我陪汪泉多次看過她的專家門診。這是個身材小巧、作風干練的血液病專家,對病人態度熱情和藹。她領著一群醫生剛查完病房交代好治療上的注意事項,見我在門口探頭張望,友好地示意我進去。
“你回來了?這兩天我們一直在找你!”她招呼我在桌子對面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向病人家屬交底?!澳阕吆?,我們給汪泉施行了一次骨髓穿刺,發現原始粒細胞高達16%,早幼粒細胞0.5%,確診為MDS(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建議她住院治療。前天再次骨穿復查,增生明顯活躍,原粒升至20.5%,早幼粒上升到2%,再結合染色體檢測和免疫分型,認為她已經從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轉化為急性白血?。 ?/p>
一聽“白血病”三字,我腦袋里“轟”地一聲,像是炸彈爆炸開來。兩條腿軟得有點站立不住,頓時感到天塌地陷。
周主任作為經驗豐富的白血病專家,對病人家屬這種失態,早已司空見慣,也很理解。她靜靜地坐在對面,等待著這第一次沖擊波后我的反應。
過了良久,我有氣無力地問:
“你們最初告訴汪泉不是MDS嗎?”
“那是最初第一次骨穿報告出來后?!敝苤魅谓忉屨f:“按照國際上的共同認定,患者原粒比例16%即為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如果到了20%,就是白血病了?,F在汪泉原粒已經20%,如果把原始紅細胞也計算在內,比例就更高了,發展很快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