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朝
2022 年8 月30 日晚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觀看了《領航新征程》交響音樂會，該音樂會由關峽擔任音樂總監，王曉嶺擔任藝術總監，中國國家交響樂團團長、首席指揮李心草擔任指揮，并邀請中國交響樂團與河北交響樂團聯袂演出，為黨的二十大獻禮，指定“北京大音知博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為本音樂會提供專業服務。
音樂會每部作品都寫得十分用心，都有各曲的亮點和新意，李心草細致而精湛的指揮和樂隊傾情的演繹也令作品錦上添花。在音樂會余音繞梁之際，也令人思緒蔓延。在當代音樂創作上有一個較難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好藝術中的普及與提高，以及民族化與國際化的問題。一般來說，普及性強的作品藝術性會弱一些，民族化強的作品，國際化會弱一些，另外，交響性和國際化比較強的作品，又容易失去民族性。這幾方面在音樂會中結合最成功的作品我認為是《星辰大海》。首先《星辰大海》沒有西方典型的和慣用的旋律及和聲語匯。主題構思上用了作曲家的家鄉河南豫劇中最具代表性的基因sol、si、do三個音，而這三個音在西方也有，可以說是國際共通的三個音（見例1-2“大海主題”）。此外，作曲家還在作品的旋律設計中引入了“雅樂調式”的變徵（#fa）與“燕樂調式”的閏（bsi），其實這兩個調式在西方即“利底亞調式”與“混合利底亞調式”，它們都是人類共通的古老的民族調式（見例3、4）。該作品正是通過豫劇中的“三音基因”及“變徵、閏”，找到了跨越東西的橋梁，巧妙而完美地把兩者結合起來，并進行了深入的發展，使之成為一種國際化的表達，同時又具備作者的個性。
國際化就是不強調地域性。一般來說，“民族性”容易出現地域化色彩，而“國際化”的表達又容易失去民族性和個性。因為作者的個性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他總要依賴于成就個性的某個土壤。作曲家不向民族音樂文化學習，就只能向西方音樂文化學習，應該說，從民族音樂土壤中汲取養料更容易找到個性，因為我們學習的西方音樂已經是個性化的音樂，在個性化的音樂中去找個性，我們的身上必然會帶上某個時期、某類作曲家個性的影子。另外，某種程度上說，西方音樂已形成一種“總的共性”，不管什么時期、什么流派，一聽就知道這是西方的音樂。所以，我們的創作就必須要處理好如何化掉西方作曲技法又充分汲取民族音樂文化精髓的問題，之后，我們方有可能找到創作的個性，就像不朽的作曲家肖邦、柴可夫斯基、巴托克等等。《星辰大海》就是這樣一部能化掉西方作曲技法，又能汲取民族音樂精髓的、具有作者鮮明個性的作品。我們來比較一下河南民歌《編花籃》片斷就知道了，《星辰大海》中的兩個主題都與這首民歌有關，主題1我稱為“大海主題”，主題2我稱為“號角主題”。見例1-1、1-2。
例1-1：
例1-2：
當然，作曲家可能并沒有著意從這首民歌中提取基因，但我相信，民族音樂的基因早已融入作曲家的血液，成為有意無意的自然流露。這就是我常說的“民族化”的“化”包含著四個層次，即消化、轉化、凈化與造化。“消化”即吸收，“轉化”即改變，“凈化”即提升，“造化”即創新。作曲家關峽在音樂創作的長期實踐中，對“民族化”的追求我想也必然是朝著這四個層次努力的。
《星辰大海》整部作品有著縝密的構思，其結構極富創造性，是復三部、奏鳴曲、變奏曲、回旋曲四種曲式的混合。總體是復三部性的，但不同的是中部沒有用對比性寫法，而用了奏鳴曲式展開部的寫法，并采取雙主題展開，即“大海主題”與“號角主題”（不能看做副部主題）。在展開中，“大海主題”進行了四次變奏，每次變奏都與“號角主題”并置在一起構成對比復調式的展開，還同時配有固定音型化的伴奏織體及一些裝飾聲部，從而達到一種充滿動力的、多線條的、多形象的立體化的交響發展效果。見例2。
例2：
有意思的是，從“大海主題”后半部分派生出來的引子主題，在中部有過一次再現，最后又作為Coda出現在結尾，三次引子的出現，似回旋曲的“主題”回旋，既加深了引子的印象又加強了全曲的統一。作品將四種曲式綜合的優點是，在材料高度集中與充分發展的同時又通過回旋“引子”加強了作品的對比，也使引子的材料得到了貫穿。下面從各部分作一點扼要的分析。
作品一開始的引子就不同尋常，可以說引子既是全曲的引入，又起著呈示雙主題的作用，引子1是“大海主題”的后半部分，引子2是“號角主題”的完整呈示，之后，全曲都是這兩個主題的發展與并置對位發展。見例3。
例3：
第一部分是降A大調上的“大海主題”完整呈示，主題附有對題，是復調式的陳述，并伴隨著海浪式的織體與銅管深沉的和聲背景，一幅此起彼伏的壯麗海景頓時展現在我們面前。當“大海主題”移至降E 大調時，配器作了強烈對比，只有兩部木管與兩部弦樂，極為清淡、遼遠，像寧靜地眺望遠方的星辰，緊接著“號角主題”動機出現，兩個段落構成了向展開中部的過渡。
展開中部從穩健的四四拍變為動感的八六拍，有意思的是，展開之一，用A、B 兩組對比的樂句進行巧妙的展開，A 組是“大海主題”的第一變奏，主題在弦樂上并加上分部的動力震音，B組是“號角主題”五度核心音程的加花，其實就是在“大海主題”第一變奏的第一句與第二句之后插入B 組材料，構成A-a、B、A-b、B’的結構。見例4。
例4：
分別在F 調（前兩句）與G 調（完整四句）陳述兩次，之后是B材料與“大海主題”的對題構成對比復調式的展開。再之后又是B 材料與“大海主題”材料擴大的并置。展開之二，是“大海主題”的第二變奏與“號角主題”的對位發展，樂隊配器從全奏的激越奮進驟然變為木管的輕巧靈活。展開之三，是“大海主題”的第三變奏與“號角主題”變奏的并置發展，主要在弦樂聲部，同時低聲部還加入了音型化的織體，木管穿插著裝飾聲部，從降A調轉C調后小提琴聲部又加入一個新的聲部，構成四聲部復調對位。展開之四，是“大海主題”第一變奏的集中再現，之后是“大海主題”第四變奏與“號角主題”全奏的對位，樂隊呈現出壯麗的景象。然后進入引子的變化再現，拍子改為四三拍，音樂變得悠揚舒展，同時木管在八六拍上，以之形成雙節拍并置，很具有動感。
引子變化出現后，引出了第一部分的再現，“大海主題”在中提琴與大提琴聲部，深情飽滿，對位聲部在一、二小提琴聲部并增加為兩聲部，音樂比開始更為豐富，三連音的伴奏與背景和聲在木管聲部，音樂舒展而神圣。之后“大海主題”由重銅管接過，對位聲部交給圓號與木管，弦樂為華彩，此段呈現出織體綜合再現的效果。“大海主題”繼續延伸移調至降B 調，音樂越來越寬廣，這時，場外小號加入進來，與場內小號共同奏出快速上行裝飾跑句，這個上行涌動的句子早在之前的低音聲部就埋藏著了，此刻表現出未來希望的召喚和升騰（見例1-2）。最后一次“大海主題”以全奏的形式在D大調上重復是對主題的再次強化，燦爛的音樂表現了對未來的意境式融入感極強的贊頌。就是那描寫挺進步伐并貫穿全曲的“三連音節奏”在定音鼓與大鼓的對話中也令人余韻繞梁。最后尾聲是引子的輝煌再現，首尾呼應，統一全曲，音樂表現出對光明的希冀與堅定的信念。
可以說《星辰大海》字字珠璣，惜墨如金是作曲家關峽一貫的作風，這也是貝多芬、肖斯塔科維奇等交響樂大師的作風，以最精簡的材料達到最豐富的表現才是最高境界。特別是，全曲保持了交響性的發展思維，并將民族性與世界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是十分值得我們學習的！另外，關峽很注重旋律寫作，并以調性音樂為主。關峽不盲目追從西方現代主義的風格，不急于匯入西方現代音樂的潮流。從西方音樂史的發展看，20 世紀以來的現代主義創作是十分自然和必然的現象，而我們不同，中國的音樂史很短，沒有西方那么雄厚的調性音樂作品為基礎，這些調性音樂幾百年來直至今日已成為被廣泛演奏和欣賞的主力軍。如果我們在調性音樂還未完全成熟的時候，就急于拋棄調性去與西方無調性音樂接軌，這樣我們必將缺乏堅實的音樂基礎，其后果可想而知，毛羽未豐、難以高飛。中國有著悠久而豐厚的多民族文化傳統，這些傳統文化恰恰能夠幫助我們找到真正的個性與原創性，讓我們的作品接地氣、有人民性，關峽恰恰就走了這條路，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來鳥瞰自己的創作。
我們縱觀各時代那些偉大的作品，不僅僅個性鮮明，它們都是超越功利、超越自我、超越時代的。標新立異、趕時髦等等趨于功利的創作是狹隘、短暫的。真正的個性是作曲家心中像陽光一樣能感動他人、照亮他人的東西。當今我們常常會看到，在創作上人們喜歡追求復雜和華麗，然而音樂的“真善美”恰恰蘊含在“樸素”里。“樸素”與“真善美”是每位作曲家應該用一生去思考、感悟和追求的。我們稍作觀察會發現，唐詩中最深入人心、最耐人尋味的句子幾乎都是那些最樸素、最容易理解的句子，音樂也如此，正所謂大道至簡。我們回想一下幾百年來全世界最深入人心的音樂，也是那些最容易記憶、最通俗易懂、最樸實無華的音樂，這是人生的真諦也是藝術的真諦。“真”即樸素，“善”即人道，二者合一為“美”，千萬年來和千萬年后都不會改變。“真善美”是最持久的，是人類共同的和共通的價值觀和心愿，真正的藝術家就要為人民表達出這樣的心愿。作曲家關峽創作的管弦樂《星辰大海》就以樸素的語言、壯美的音樂和遼闊深遠的意境，表達出了人類永遠向著美好、向著希望、為追求真理永不停下腳步、邁向大同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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