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赫德 [內蒙古師范大學]
誠如羅世平所言:“游牧之美在中國波瀾壯闊的藝術傳統中不時會蕩起悠遠寬博的音符。”可見游牧草原的渾厚壯美為中國油畫藝術增添了博大氣韻,同時孕育了一批極具情懷的藝術家。其中扎根草原的王耀中數十年如一日地遠離喧囂,并堅持專心研習,在承襲傳統的基礎上以敏銳的洞察能力與扎實的寫實功力探索油畫藝術的本土化表達。通過悉心辨別方知其作品中不僅有對傳統游牧美學的細致追憶與探索,更有對當代游牧美學理性哲思后的嘗試與表達,從而能夠溫潤有力地呈現草原游牧美學所蘊之內涵。由此助其在國內外大型展覽中屢獲佳績并享有盛譽,成為70后草原題材油畫新生代的中堅力量,源源不斷地為游牧草原題材油畫藝術注入新的活力。如若將其畫作加以歸類與分析,則可清晰地感受到其在不同階段對游牧美學的認知與感悟。
油畫家的成長際遇及文化內蘊與之相應的藝術表現密切相連,從王耀中的油畫作品中能夠深刻感受到草原的豐厚滋養賦予他的獨特氣質。若論畫學淵源,自幼蒙養于土默川沃野的王耀中對目所能見的游牧景象倍感親切,加之母親的啟蒙與寬松的氛圍使其能夠保持相對獨立的學習狀態,進而從馬蒂斯、弗拉曼克、德蘭等繪畫大師的作品中獲取營養。此后京城研修之積淀及歐洲游學之浸染,使其能夠篤定前行、厚積薄發,同時也為其探索屬于自身獨立的藝術語言與表達奠定基礎。再談審美積淀,作為大學教授的王耀中在教學之余堅持深入牧區進行采風,數十年由東向西,從蒼茫遼闊的呼倫貝爾草原,到逶迤孤寂的阿拉善戈壁,都留下他寫生采風足跡。湛藍的天空、無垠的曠野、悠揚的長調都給予了其宏大的藝術視野與豐潤的創作源泉,從而對游牧民族“食唯肉酪、毛氈帳裙”的傳統習性耳濡目染,故而在王耀中早期的油畫作品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立足于傳統游牧美學深度思考后的情感表達,同時更能淋漓盡致地顯現出草原文化雄宏真摯的內在韻味。
如作品《踏雪牽馬圖》著重描繪冰封草場之靜謐、牧人與馬之歸寂。在天邊微微泛光暈、朵朵祥云若隱若現的景色下,牧人牽馬行于冬雪蓋地的草原,同時微風吹來,雪浪從牧人腳下拂過,馬之鬃尾隨風飄逸,茫茫雪原、牧人及蒙古馬的出現給予觀者以身臨其境之感。可見,王耀中的創作是基于多年深入牧區的真實體驗與領悟,并在此基礎上提煉傳統游牧美學中具有的超脫現實之感,進而在作品中展現了對傳統游牧的詩意追尋,以此觸發觀者欲尋內心凈土的強烈渴求,在未摒棄寫實主義的基調上更富生命的張力,并召喚似乎被世人疏離的傳統草原的純凈之美。
再如作品《布里亞特的女人們》以展現布里亞特蒙古族女性生活一角為視野,遠處層層疊疊的云,廣袤的沃野展現出籠罩孤馬紅舍的廣闊草原景象,近處的老額吉身著蒙古族傳統衣物在院中各自忙碌,她們目光深邃地望向遠方,生活的磨礪賦予了健碩的身形,歲月的洗禮雕琢出堅毅的神情。與近處老額吉相對的是曠野上一位帶著孩童的年輕姑娘,她的周圍沒有柵欄衣架,而是容身于遠處碧綠的原野與若隱若現的青山,一種青年牧民的自由之感頓生。相對的人物形象的處理不囿于游牧形象細節的真實,不為純粹的技術所困,不是單純的語言贅述。整個畫面捕捉并還原了游牧美學的真情實景。而作品《夕照寒林》整體以冷色調為主,同時又被夕陽的光澤分成兩個部分。較遠地帶起起伏伏的低矮坡地基本得到金霞直面照射,被染為赤紅;
近處平地在背陰一側,則整體呈現滿覆之雪跡與將臨之靜夜相融合的藍白色,其間,稀稀疏疏的樹木與低叢立在光的陰影里。值得考究的是,不少樹木被主體顏色迥異的背襯等分開,其樹冠處往往直入泛綠的天空,中部的樹干靠著遠坡的金色,底部則扎根于寂寥陰郁的雪原,這似乎是在真實描繪夕下寒漠的同時,也將游牧民族扎根莽原,面對艱險的自然條件與生存危機,仍葆高遠理想境界的獨特精神氣質體現出來。
根據上述解析可知,王耀中早期的作品以最大限度地還原傳統游牧生活狀態為重,回避旅游式膚淺的表象之敘述,更多地立足于對游牧生活瞬間情態的捕捉與邊疆人民日常生活場景的展現。在進行人物塑造時,常常能夠于豐碑式的人物姿態中探尋游牧民族的“原初”色彩,真實地將游牧生活的日常與細節展露出來,同時亦避免其成為照相機式的單一復刻,而是在進行藝術創作的過程中盡可能地捕捉蘊含于表層人物形象中的心理與精神的皈依元素,將傳統游牧精神盡可能內化為一種民族深層的原生態特質。
隨著現代文明在草原地帶的快速演進,傳統游牧方式迅速受到現代化浪潮的沖擊,草原荒漠、沙塵肆虐、資源短缺及人口流失等一系列的生態與社會問題也引發了王耀中的憂患意識與深度哲思。這一過程伴隨著迷茫與思索,同時也有不斷地自我否定與重構理念。看似痛苦,實則是一個藝術家由表及里走向深刻的過程。由此,使得其站在較為宏觀的發展背景下去審視草原美學面臨的種種境遇。
如作品《蘇力德大戰沙暴》是王耀中將草原生態問題寄托于作品而表達之典型。畫面以牧人手舉蒙古長矛,身騎蒙古烈馬為主體。畫作中健碩的牧人背對觀者,身披厚重的蒙古鎧甲,右手豎持銳利的長矛,雖然讀者無法看到蘇力德的面容,但從荒地之崎嶇、風暴之陰暗、馬之肉眼可見的健碩肌理,都將“蘇力德”濃厚的象征意味體現出來,牧人必然展現出堅定果敢、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在對“蘇力德”的勇敢之風進行塑造的同時,這幅作品亦區別以往一碧千里直指天際的草原形象,將草原描繪成漫天黃沙與狂風肆虐直落人間的場景。這種表現方法顯然與曾經水草豐美、綠草如茵的游牧草原大相徑庭,展現出作者敏銳地認識到過多地倡導“積極有為”的發展會破壞草原生息規律,掠奪式的索取使得生態得不到相應的補償,這樣長期的入不敷出會超出草原生態能夠承受的閾限,破壞了草原生態系統中物質能量轉換的平衡原則。故在其畫作中顯現出直面草原沙化與綠色屏障危機等層出不窮的實際問題,借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牧民和馬所形成的特殊象征意味,清晰地傳遞其努力探尋生態游牧美學的心理皈依,同時閃現出千百年來人類與游牧草原詩意棲居、和諧相處及可持續發展的訴求。
再如作品《今日草原》是對眼下草原社會矛盾與沖突的真切描繪。畫面主體表現為穿著傳統蒙古族服飾的幾位額吉與孩童,一眼望去歡樂祥和地享受著饕餮盛宴。但若深究便能悄然發現作者的良苦用心:首先,處于畫面中的老者們都穿著古樸樣式的傳統袍服,與其腳下現代風格的提包、代表新興科技的現代手機及遠處的汽車產生鮮明的對比,直觀地詮釋草原地區傳統游牧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沖撞與交融。其次,現代裝扮的孩童斜依在老者溫暖慈愛的胸襟里,眼神飄向遠處,從她緊皺的眉頭中隱約體現出對現代未知事物的好奇與困惑。再次,畫面主體人物是由草原老人與兒童組成,少有青壯年的氣息,也隱約傳遞出草原失去往日年輕氣息的感受,委婉地表達了作者的一絲擔憂。
與此同時,在王耀中的許多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其對新事物與舊事物激烈碰撞下的自然生態、生活現實的關注與隱憂。在作品《車窗外景》中,作者從兩個角度展現舊與新的復雜關系:褐色的荒漠中工廠林立,漆黑的煙囪在近處遠處層出不窮,滾滾濃煙像手指一般伸進深藍色的天空。而這一景象的見證者本身就在科技的產物——火車上。從這樣的藝術構思中,展現出作者在科技與工業化對生活質量與生態環境的影響上所持一分為二的態度。在作品《黑公路》中,作者展現的創作意圖偏于隱晦。在對自然景物的色彩以極具浪漫特征的手段進行表現的同時,一條黑色的公路卻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以最現實的形態貫穿其間,其表達的深刻內容并不直觀,讀者或許能夠從旁邊帶有腳印的土質道路、遠處紫色山峰上曲折的白色道路中窺知一二,那就是這條黑色的公路代表的工業化浪潮,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入侵者,傳統的生活方式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現代元素,仍保有恐慌與抗拒。相比之下,在作品《小樹》中蘊含的感情則更加直觀,放眼望去,遠處代表工業的大煙囪與滾滾濃煙格外醒目,空曠的平原上樹木寥寥無幾,而靠近工廠的小樹無一例外是光禿的,這種對自然近乎毀滅性的發展方式,使作者懷著對自然之美逐漸凋零的巨大痛苦,將草原荒漠化的殘酷現狀暴露出來。
由此可見,這一時期的王耀中用視覺化的語言和藝術化的手法詮釋了游牧傳統與當代發展碰撞產生的民族生存狀態變化所引發的惶惑、希冀的心理變化。也正是作者對此的熟思與感悟,力圖在矛盾與沖突中探索出一條傳統游牧美學與當代發展的融合之路。這是源于深耕于游牧草原多年的王耀中敏銳地捕捉到當代游牧美學不再是牧歌蕩漾的草原形態,而要直面社會與文化轉型的現實境遇。這種內在文化沖突和理性拷問對于尋求突破的王耀中尤為重要,致使其這一時期的油畫作品逐步籠罩了深厚的理性哲思特征。
當下,科技進步與交通便利極大地縮短了草原與城市之間的距離,工作之余深入牧區采風的王耀中逐步感受到的是黨和國家對草原的諸多普惠政策在悄然而至,如機井代替傳統抽水、取暖設備改善棚圈溫度以及打草機械取代人工作業等一系列舉措正在牧區有條不紊地推進。由此,王耀中逐漸感悟到在歷史與現實之維度內,傳統的游牧方式及美學感受同與之契合的科技發展與理解似乎并行不悖。于是乎在其內心中涌動著一種強烈的覺醒意識與創作欲望,因為他明白只有擺脫固有的徘徊與猶豫才能緊隨時代的步伐,由此開始一系列探索與嘗試。
如作品《新能源時代》是王耀中直面當代游牧民族的生存現狀,寫照現實圖景的代表之作。畫作中天幕浮絮不染,遠山含黛,風力發電徐徐拂動,蒙古族婦女與牛群立于柵欄,眺望遠方。近處作為傳統游牧生活象征的牛群與遠處鱗次櫛比的現代風力發電系統形成對立的視覺沖突,畫中吸納了原生態的游牧氣息與現代化的工業特性,將自然生態和現代文明盡收畫卷。對于現代文明對傳統游牧的奇襲,作者并未悵然若失,而是以兼容并蓄的氣度詮釋了當代游牧美學頑強的文化適應性,展現了畫家基于現代游牧體系背景,傳遞出傳統牧人與現代科學和諧共生與可持續發展的藍圖與愿景。
再如作品《脫貧喜報》是王耀中近期深入牧區對牧民生活的客觀表述。形象的處理不拘泥于細節,畫面形式與畫面構成樸實平淡。天空澄碧,遠山連綿恰似一幅水墨丹青,曾經星星點點連綴的蒙古包被連甍接棟的房屋取而代之,著傳統蒙古族衣袍的兩位牧民在現代化機械處認真記錄相關數據。但以民族服飾為代表的游牧文化和以四輪車、瓦礫居所為代表的現代化斂于同一畫面,以符號化的形式對比鮮明地將作品靈魂直觀顯現到觀者面前。緊扣脫貧攻堅的時代命題,以極大的凝聚力凸顯出作品的深刻內涵。
由此可見,這一時期王耀中在作品中積極加入現代元素,讓遠離城鎮的草原地帶體現出濃厚的時代性,“進步”與“融合”是他在做到將自己固有的美學理解同不斷變化的社會發展現實相統一后,體現在描繪自然的諸多作品中最顯著的特征。王耀中將創作視野聚焦于當代游牧生活與美學的變遷,表達出當代游牧美學不再是簡單沿襲傳統,而是結合多重維度、宏觀視野的思想內涵與審美感受,因此,其常通過妙筆體現出以樂觀的態度面對草原的可喜變化。例如在描繪群山環繞的草原與潔凈的天空白云時,也以和諧的方式將現代化公路的蜿蜒環繞或代表信息科技的信號塔融入其中,這正體現出王耀中的深刻用意:一方面突出在全面小康的決勝階段,黨和國家對北方草原的惠民政策使得草原面貌煥然一新;
另一方面表露出北方民族對傳統草原生活模式的眷戀、對現代生活方式的選擇性接納,使得符合時代的游牧美學中包含的合理性、科學性和智慧特征在作者畫卷中得到充分展現。科技與新型發展理念讓農村與牧區都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舊有生活方式,牧民們生活在嶄新的時代,應在繼承與適應過程中,展望新時期對未來的召喚。
總體來看,長時間在草原的生活、領悟與鉆研過程,使王耀中在藝術創作中從未脫離草原的厚重之根,他能夠通過對草原的深厚情懷,加以對草原發展變化與其文化特質的獨特理解,輔之具備鮮明個人特色的造型、色彩與形式,創作出深具原生態及追憶特點的出色作品,當靜態的畫幅無可置疑地強調共時性,展現同一藍天下的共同際遇時,王耀中則將時代發展的歷史特征融入其間。
因此,通過對王耀中不同時期作品的細致解讀,從描述草原平疇千里到刻畫牧人飽經風霜的具象細節,草原之美的底蘊是其不變的依托。游牧美學以一種自覺意識及復合形態早已深入其骨髓,并貫穿藝術創作的始終。從感性的抒發看,既有希望以崇畏的心態來追求牧人與草原協調發展的生態之美,又能夠以逍遙的姿態享受草原無拘且暢快的自由之美。就理性的思辨論,一方面以包容的胸懷來期許傳統與現代草原的共情之美;
另一方面以飽滿的熱忱來謳歌當下與未來草原的時代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