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7月,胡耀邦受鄧小平和華國鋒的委托,擔任中國科學院(以下簡稱“中科院”)黨的核心小組副組長,負責中科院的整頓工作。這時的中科院,由于在“**”中遭到嚴重破壞,成為重災區(qū)。如1965年中科院已擁有106個研究所?;旧闲纬闪藢W科門類比較齊全的自然科學綜合研究中心。但到1973年,中科院的直屬研究所僅剩13個。其中,原技術科學部的變動更為驚人。原有的24個研究所,經(jīng)過合并、撤銷、下放。到1975年僅剩下6個,減少了75%。作為“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長期統(tǒng)治的單位,中科院的科研人員被視為是需要批判和改造的群體?!?*”中很多科學家受到迫害,科研人員被下放的,以及被勞動改造的,占科研隊伍的絕大部分。由于“***”宣揚文教科技界“黑線專政”論,搞科學研究就是走“白?!钡缆?,使得中科院許多單位的科研工作思想被搞亂了,很多科研人員的科研權利被剝奪。
胡耀邦來到中科院經(jīng)過詳細的調(diào)查。了解到這一情況后,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一個觀點:科學院就是搞科學研究的,“不是生產(chǎn)院、教育院。更不是土豆院、白菜院”。為了盡快在中科院樹立起科研光榮的氛圍和環(huán)境,胡耀邦到處講話宣傳這一思想。
掙扎于“**”旋渦中的陳景潤
在調(diào)查和宣傳這一思想的過程中。中科院數(shù)學所的一名中年知識分子引起了胡耀邦的注意。他就是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陳景潤。
在當時的中科院,陳景潤是一個頗受爭議的人物。1966年5月,第17期《科學通報》上發(fā)表了數(shù)學家陳景潤的《大偶數(shù)表為一個素數(shù)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shù)的乘積之和》的論文。論文初步證明了“任何一個充分大的偶數(shù)都是一個素數(shù)與一個自然數(shù)之和,而后者僅僅是兩個素數(shù)的乘積,即1+2”,這成為哥德巴赫猜想研究上的一個里程碑式的成就。該證明結果后被國際數(shù)學界稱為“陳氏定理”。當時,中國正處于“*****”的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陳景潤通過自己刻苦鉆研取得的這一成就,非但沒有為他贏得應有的鮮花和掌聲,反而成為他走“白?!钡缆返囊淮蟆白镒C”。造反派認為陳景潤整天“不務正業(yè)”,研究一個連小孩子都懂得的“1+2=3”的問題,是典型的“寄生蟲”,是走“白?!钡缆返摹靶拚髁x分子”。
就這樣,整天邀游在數(shù)學王國、對政治不甚關心的陳景潤,也不可幸免地被卷入“*****”的旋渦之中。
1966年8月20日,陳景潤的恩師華羅庚被揪斗到中科院數(shù)學研究所,參加在計算所南樓門口進行的批判大會,批判組要求包括陳景潤在內(nèi)的華羅庚的學生作一個聯(lián)合發(fā)言,揭發(fā)華羅庚的“罪行”。由于陳景潤不肯受中科院造反派擺布,拒絕揭發(fā)恩師的“罪行”。險遭造反派毒打和揪斗。逃過一劫的陳景潤,做事更加小心謹慎,他把心中的委屈和憤怒,化成更大的動力,向“1+2”方向努力。但是,造反派不肯輕易放過這位走“白?!钡缆返摹靶拚髁x分子”。
1968年4月的一天,陳景潤再次遭到中科院造反派的揪斗。揪斗結束后,在造反派將陳景潤押往“專政隊”的小房間的途中,陳景潤突然感到絕望了:僅有的一點積蓄被沒收了。書稿被毀掉了,自己唯一的奢望——安安靜靜搞研究的權利也被剝奪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呀?陳景潤再也不想忍受這種非人的生活了,一瞬間,他沖進房間,跳上桌子,推開窗子,一縱身從三樓跳了下去。萬幸的是。他被樓下大樹的樹梢擋了一下,又是臀部先著地,只是受了外傷。后來,陳景潤回憶起那段往事,連聲說:“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當時我躺在地上,思維都停止了,什么也看不清,我掙扎著四處尋摸跌落的眼鏡,只感到渾身疼痛。頭暈惡心。”即使這樣,造反派還是沒有放過他,幾個人擠過圍觀的群眾,連拖帶拽地將陳景潤從地上拉起來,把他重新拖到樓上“專政隊”的房間里。由于跳樓受到的傷未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陳景潤從那以后便時常感到頭暈、惡心。身體變得更加虛弱。就是到了炎熱的夏天也要披著棉衣。若干年之后。陳景潤在北京醫(yī)院的一次頭部檢查中,發(fā)現(xiàn)了病因。大夫說和那次跳樓不能沒有聯(lián)系。
在“專政隊”里,十七八個人擠住在一間房子里,經(jīng)常被批斗,幾乎頓頓是窩頭、咸菜。批斗、搜身、抄家……凡是在當時能想到的整人方法。他們都用上了。這些對于陳景潤來說都算不了什么,因為平時他也是艱苦慣了的。最令陳景潤無法忍受的,是在“專政隊”里被剝奪了看書學習的權利。這樣做無異于宣判了他的死刑。
不過,只要一有機會,陳景潤就重新以百倍的精神投入到他鐘愛的數(shù)學王國之中,為繼續(xù)攻克哥德巴赫猜想而努力。
“對科研事業(yè)著急的人,才有黨性,才有愛國心”
為了落實中科院主要業(yè)務是搞科學研究的思想,胡耀邦決心在中科院樹立陳景潤這一頗有爭議人物為典型。1975年9月20日下午,中科院召開“落實毛**‘九六’批示”的干部大會。大會集中學習和貫徹毛澤東關于中科院張峰去信批示的指示精神。胡耀邦在這天的講話中。第一次當眾提到了數(shù)學所的陳景潤。他說:“現(xiàn)在對陳景潤的爭論應該澄清了吧。對陳景潤不是還有爭論嗎?陳景潤有沒有值得學習的地方?當然有。他那么刻苦地鉆研數(shù)學,有了那么大的成績,不值得學?”胡耀邦介紹說:英國人寫了一本關于解析數(shù)論的書。第十一章就叫做‘陳氏定理’。”“當然陳景潤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他刻苦鉆研,而且有成就。在這一點上,我跟他比,覺得慚愧,慚愧得很喲!……假如我們譏笑他,我們站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個是決不能含糊的。陳景潤政治上不好?能不能這樣講?我覺得不能這樣講。如果百家爭鳴。我作為一家,不同意這個意見?!?/p>
這是胡耀邦進入中科院后。第一次在公開的場合談到陳景潤,并旗幟鮮明地樹立起陳景潤這個所謂走“白專修正主義”道路的典型。他的話讓科研工作者明白,只有把自己的科研工作做好,才有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合格”者。
1975年9月26日,鄧小平主持召開中央工作會議,聽取了胡耀邦、李昌等匯報中科院工作和討論《科學院匯報提綱》。胡耀邦在匯報時,向鄧小平介紹了陳景潤的基本情況,并講到至今仍有人認為陳景潤是“白專典型”,對其工作、生活問題一直不予解決。鄧小平一聽就火了,說:“什么白專典型,只要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有好處,比只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比鬧派性、拉后腿的人好得多!……首先要解決這些人的房子問題。把他們提到領導崗位,家庭有困難,解決他們的困難,孩子沒有進托兒所的,幫助進托兒所,夫婦兩地可以幫助解決?!苯又?,鄧小平又講:“少數(shù)人秘密搞,像犯罪一樣。陳景潤就是秘密搞的。像這樣一些世界上公認有水平的人,中國有一千個就了不得。在世界上公認有水平,他會數(shù)學,就是白專,有一點有什么!應該愛護、贊揚,是個代表吧?”
這次會議后沒幾天,即10月5日。胡耀邦在中科院數(shù)學研究所座談了解情況時,更加大張旗鼓地提出:“所有搞業(yè)務的共產(chǎn)黨員,業(yè)務非搞上去不可。今后25年趕上世界先進水平,這是我們賭了咒、發(fā)了誓的???/p>
研搞不上去,不僅是犯錯誤,而是犯罪?!銟I(yè)務的臺風要刮起來。”“刮八級臺風不行,得刮十二級臺風?!薄皩蒲惺聵I(yè)著急的人,才有黨性,才有愛國心。”
為改善陳景潤的生活條件,胡耀邦動了氣,發(fā)了火
1975年10月5日,胡耀邦特地向數(shù)學所領導詢問了陳景潤的生活境況和健康狀況。胡耀邦還帶人親自視察了陳景潤6平方米小房間的所在地——中關村88號樓單身宿舍。說是單身宿舍,實際是中科院數(shù)學所、物理所、電子所、聲學所等幾個所共用的一座五層的筒子樓。每層樓道兩旁擺滿了爐子,整棟樓顯得擁擠而狹小。胡耀邦看了這種狀況,急得在樓道里走來走去,連聲說:“這樣的居住條件怎么能行?要想辦法解決一下?!焙钕蛑锌圃旱呢撠熗咎岢鲆煤酶纳瓶萍贾R分子的居住條件。尤其要好好改善一下陳景潤的居住條件,好讓這位數(shù)學天才為國家作出更多、更大的貢獻。但是,在那個派系紛爭不斷、什么事情都講究論資排輩的年代。盡管陳景潤在數(shù)論方面取得了領先于世界的成就,人們可以給予他廉價的褒揚和贊美,但是一涉及具體問題,就不免落入了俗套和世俗之中。按照當時所里的規(guī)定,陳景潤是個單身漢,職稱低,又不擔任行政職務,要改善居住條件的話。也只能住四人一間的集體宿舍。而且,即使幫助陳景潤住集體宿舍這樣的事情,也遇到了很多麻煩。就這樣,事情一直拖著沒有解決。
后來,當胡耀邦再次來到數(shù)學所。再次詢問起幫助陳景潤改善住房條件的事情。當聽說問題還沒有解決時,胡耀邦有點火了:“為什么不能幫助陳景潤解決一間好一點的房子?”
所里的領導回答說:“可以,只是按照所里的規(guī)定陳景潤只能搬進四人一間的單身宿舍?!?/p>
“那就暫時搬進去吧?!?/p>
“可是這個要繳四人的住宿費,不知道陳景潤是否同意?!彼锏念I導了解陳景潤比較節(jié)儉,擔心陳景潤舍不得繳住宿費,或嫌住宿費過高而不肯搬進去。
胡耀邦又問:“每月住宿費多少錢?”
“兩塊錢?!?/p>
聽到這,胡耀邦真的生氣了。他在數(shù)學所的會議室里激動地走來走去,對有關部門的負責人大聲說:“你不收陳景潤的房租不就得了。每個月兩塊錢,一年24塊錢,10年也僅僅是240塊錢,幫為國家作出重大貢獻的陳景潤改善一下居住條件,我看這錢花得值!”
當時相當一部分人,并不真正懂得陳景潤的價值。也不懂得保護陳景潤健康的意義,甚至他們對胡耀邦一次次褒揚和關心陳景潤的行為也感到不理解。在他們眼中,陳景潤還是那個整日研究諸如“1+2=3”無聊題目的“寄生蟲”,是堅持走“白專道路”的“修正主義分子”。
在胡耀邦的關心下,數(shù)學所最后費了很大力氣,終于為陳景潤調(diào)整出一間16平方米朝陽的房間。距離陳景潤原來6平方米的小屋也很近。當把這個情況通知給陳景潤的時候,陳景潤的第一個反應是:“謝謝領導,我現(xiàn)在的住房已經(jīng)很好了,現(xiàn)在大家住房都很緊張。我只有一個人,這就夠好啦!”這樣,陳景潤仍舊居住在那個僅有6平方米大小的宿舍里??鄳T了的陳景潤并不覺得這種簡陋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讓他安靜地搞自己心愛的數(shù)論研究,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當然,陳景潤也知道胡耀邦幫他解決住房問題的消息。對此,陳景潤始終心存感激之情。
陳景潤拒絕在揭發(fā)批判鄧小平、胡耀邦等人的材料上簽名
1975年,鄧小平主持的全面整頓工作被“***”誣陷為搞“資產(chǎn)階級陰謀復辟”,是搞“資產(chǎn)階級右傾翻案”,整頓工作被迫中斷下來。同樣,胡耀邦在中科院的整頓工作也被迫中斷。鄧小平和胡耀邦在“**”中再次被打倒。胡耀邦、李昌等人在中科院遭到圍攻和批判。
為了達到將鄧小平、胡耀邦徹底批倒、批臭的目的,中科院的造反派想利用陳景潤來揭發(fā)和批判胡耀邦,以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1976年元旦過后的一天早晨,陳景潤習慣性地打開收音機準備收聽外語廣播,電臺正播送“兩報一刊”的元旦社論:“……最近,教育戰(zhàn)線那種刮右傾翻案風的奇談怪論,就是代表資產(chǎn)階級反對無產(chǎn)階級的修正主義路線的突出表現(xiàn),這再一次證明。社會主義社會的階級斗爭是長期的、曲折的,有時是很激烈的……”
對于“右傾翻案風”和“奇談怪論”,陳景潤不知為何物,也不想關心這些事。正當他準備調(diào)換頻道,收聽外語廣播時,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陳景潤心里不免緊張起來,平時幾乎是沒人來串門的。這是誰在敲門呢?陳景潤小心地把門打開??吹介T外站著一位陌生人。來人“循循善誘”式地對陳景潤說:“陳景潤,最近看大字報了嗎?”
“沒有?!?/p>
陌生人坐下來:“現(xiàn)在外面正在搞反擊右傾翻案風,你應該勇敢地站出來,積極揭發(fā)嘛。胡耀邦、鄧小平他們一直對你很關心。他們說過,你是白專,對白專要關心和愛護,應該贊揚。你應該寫一寫這些在報紙上發(fā)表,讓大家知道這些事實?!?/p>
長年累月的政治斗爭,使本來真誠、單純的陳景潤也變得對政治敏感、謹慎了。聽了來人的話。陳景潤拿起手中的書,把臉背過去:“我沒見過他們。也沒聽過他們這樣說過,再說我也不會寫這些東西?!?/p>
來人原以為陳景潤是一個薄弱的突破口,卻沒想到碰了軟釘子。他并不甘心,進一步走到陳景潤面前,把事先寫好的一份揭發(fā)批判鄧小平、胡耀邦、李昌等人的材料拿了出來,放在陳景潤的面前:“不會寫沒關系。你在這份材料上簽個字就可以啦。”
陳景潤看了看,斷然拒絕:“那不好吧,我不能在這上面簽字?!眮砣藢擂蔚匦πφf:“陳景潤同志,你不要不相信我,我們寫的這些可都是有根據(jù)的?!闭f著,來人從包里拿出兩本批判鄧小平、胡耀邦等人的書讓陳景潤看。書中確有鄧小平、胡耀邦這樣一些講話。陳景潤看了看,仍然堅持說:“反正我沒聽見過他們講這些話。”之后,任憑來人如何“誘導”,陳景潤始終一言不發(fā)。無奈之下,陌生人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
不過,造反派并沒有放過陳景潤。不久,陳景潤突然接到一個通知:“科學院要開大會,揭發(fā)、批判科技界的右傾翻案風,會上安排你發(fā)言。”
“我?”陳景潤吃驚地問。
“就是你。你可以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談一談,講一講你怎么受了走資派的毒害,逐漸走上了白專道路,對大家也有一定的教育意義?!?/p>
“我不會講。報紙上、雜志,上有的是材料,這又不是證明數(shù)學定理。再說沒見過的事情我怎么講?”
中科院批判“右傾翻案風”的大會如期舉行,陳景潤沒有到會。
幾個月后,即1976年4月5日,“*****”發(fā)生后,“***”氣焰更加囂張,掀起了對鄧小平、胡耀邦等人新一輪的批判大潮。中科院的“好心人”又開始點撥陳景潤:“你應該給江青寫封信,寫了信,你的處境就會好多了?!标惥皾櫥卮鹫f:“我不認識她,給她寫信做什么?”“好心人”搖搖頭說:“別人寫信,江青可能不看,你大名鼎鼎的陳景潤寫的信,她一定會看的?!标惥皾檲猿终f:“我沒什么要求跟她講。
后來,陳景潤對其恩師方德植說:“當時。有人非要我寫大字報揭發(fā)鄧小平、胡耀邦。多次的逼迫,使我曾三次企圖自殺,以死抗之,他們最后也沒辦法?!?/p>